鼓点里的尊严

在老舍卷帙浩繁的文学世界里，《鼓书艺人》或许不似《骆驼祥子》般沉郁顿挫，不若《茶馆》般波澜壮阔，但它如同一曲韵味独特的鼓书，在看似平实的叙述节奏下，蕴含着深沉而坚韧的精神力量。这部创作于异国他乡的作品，不仅是老舍对故都北平风土人情的深情回望，更是一部关于乱世小人物如何在时代洪流的碾压下，苦苦寻觅并竭力守护自身尊严的动人史诗。那一声声或激昂、或悲凉的鼓点，敲击的正是个体灵魂在命运漩涡中挣扎与求索的节拍。

方宝庆，这位鼓书艺人的形象，之所以能超越时代与读者产生深刻共鸣，在于其身上所体现的生存智慧与尊严坚守的辩证统一。他绝非不谙世事的理想主义者，也非随波逐流的苟安之徒。面对市井的纷扰、同行的倾轧、乃至兵匪的蛮横，他懂得“在人屋檐下，不得不低头”的处世哲学，这种“屈”是为了更好地“伸”，是为了保全说书这门艺术，更是为了维系身边人的生计。然而，他的“妥协”有其清晰的边界——那便是艺术的底线与做人的根本。他可以在权贵面前陪尽小心，却绝不允人轻贱他视为生命的技艺；他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，却始终坚守着对家庭的责任与对徒弟的仁义。这种在夹缝中求生存，却永不放弃精神主权的韧性，使得方宝庆这一形象摆脱了简单的悲情色彩，闪耀着现实主义的光辉与人格的魅力。他的挣扎，精准地映照出无数普通中国人在历史巨变中，那种既务实又有所坚守的生存状态。

老舍先生的深刻之处，在于他并未将艺术与时代的关系简单化。他通过方宝庆的遭遇，冷峻地揭示了传统艺术在现代化、战争化浪潮冲击下的困境。新的娱乐方式兴起，社会动荡不安，观众的趣味变迁，都使得鼓书这门古老技艺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。方宝庆们不仅要与饥饿寒冷搏斗，更要与一种“技艺无用”“艺人卑下”的社会观念抗争。这种抗争，远比应对具体的生存难题更为复杂和痛苦。然而，也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，艺术的价值与艺人的尊严更显其珍贵。那鼓板一响，琴弦一拨，方宝庆便仿佛换了一个人，他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才华，在方寸舞台上创造着一个独立于现实苦难的精神世界。这一刻，他不再是那个为五斗米折腰的“戏子”，而是一位用艺术抚慰人心、传递忠孝节义的说书人。艺术，于此成为了个体超越现实局限、确证自我价值、赢得他人尊重的神圣场域。老舍以饱含理解的笔触，告诉我们：尊严，并非高高在上的抽象概念，它恰恰是在最具体的苦难与最平凡的坚守中，绽放出最动人的人性光辉。

《鼓书艺人》的书写，本身就承载着老舍在历史转折点上的深刻文化忧思。新中国成立前夕，旧的社会秩序正在瓦解，新的文明形态尚在孕育。像鼓书这样的传统曲艺，其内容、形式乃至从业者的社会地位，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变革。方宝庆及其养女秀莲的不同道路选择——是固守传统，还是拥抱革新——暗示了老舍对传统文化艺术未来出路的思考。他既深情于传统艺术蕴含的民族智慧与审美价值，也敏锐地意识到其与现代性要求之间可能存在的张力。这种思考，使得《鼓书艺人》超越了一般的忆旧怀乡之作，升华为对民族文化命运与个体精神归属的深沉叩问。

时至今日，我们所处的时代虽已与书中所描绘的迥然不同，但《鼓书艺人》所探讨的核心命题——个体如何在飞速变化的社会中安身立命，如何在外部的压力与诱惑下守护内心的尊严与热爱——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。现代社会的节奏更快，竞争更烈，不确定性或许并不亚于那个动荡的年代。我们每个人，在某种意义上，不也都是这个时代的“艺人”吗？我们用各自的“技艺”谋生，在各自的“舞台”上演绎人生，同样面临着如何平衡现实需求与理想追求、如何在外界评价与自我认同之间找到支点的课题。

重读《鼓书艺人》，我们聆听的不仅是一段逝去的鼓音，更是在与一种历经磨难却永不屈服的生命韧性对话。方宝庆那穿越时光的鼓点，提醒着我们：无论时代如何变迁，守护内心的热爱与尊严，永远是人之为人的根本。这曲由老舍先生谱写的关于尊严的咏叹，至今依然在我们的心弦上引起深沉而悠远的回响。（歙县烟草专卖局汪甜瑛）

责任编辑：李景鑫